斜躺在病床上的甘宇戴着一副新配的眼镜,面对媒体的提问应答流畅、思路清晰、笑容温和、语调平缓。
如果不是身上四处包扎的伤口,你很难想象他刚刚在没有任何食物补给和物资保障的情况下,野外生存了17天。
在四川泸定6.8级地震发生之时,这个在当地水电站参与施工的年轻人没有选择逃生,而是默契地和水电站职工罗永一起排险救人。
以一己之力救下很多人的这俩人,和那些前赴后继去寻找他们的人,一起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9月26日,在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创伤医学中心普通病房里,甘宇在病床上休息。新华社记者 董小红 摄
泸定地震发生的那一刻,甘宇和罗永两个平日里的点头之交,站到了一起。
落石不断,转眼之间,有人被砸得头破血流,有人已经被埋在石堆中。
巨量的灰尘被扬起,视线一片模糊。罗永看到了不远处的甘宇,这个来自项目施工方的年轻人。他正在奋力地刨着乱石,想要救出一位工友。
甘宇的眼镜不见了,身体也被飞石砸伤。他和飞奔过来的罗永一起挖着,双手淌着鲜血,脚背上扎进了一根钉子,浑然不觉疼痛。
又一阵塌方,工友被完全埋了进去……
记不得是哪个先喊了一句:大坝!两个还在疯狂刨石头的人,猛地抬起了头。
湾东水电站依山傍水,是一座装机容量60MW、设计水头780米的高水头水电站。水头越高,落差越大。
直径约1米的输水压力管沿山脊而设,将河水送至十多公里外的厂房发电。地震发生后,不及时泄洪会引发压力管爆管,冲毁沿线的农田、房屋、畜圈,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立即拉开泄洪闸!几乎几秒钟,两人就做出了决定:罗永上坝泄洪,甘宇留下照顾受伤的工友。
泄洪闸位于大概十层楼高的坝肩,往日的阶梯已被滚落的巨石盖住。脚力很好的罗永,踩着石头往上冲,尝试了两次终于爬了上去。
启动柴油发电机,先接通一号泄洪闸,然后是二号,水奔流而下……坝肩和坝底的两个人都松了口气,瘫软在地。
等到罗永再次下到坝底,甘宇身边的工友已经没有了呼吸。二人又一起爬到坝肩,停下发电机,确认险情完全排除。
直到几天后,人们才知道,这两个人的决定救下了几百条生命,而他们自己却错过了逃命的黄金时间。
此刻,宿舍已全部损毁,道路通讯也全部中断,垮塌的山体把大坝变成了一座孤岛。
夜晚降临,余震频频袭来,罗永和甘宇守在坝肩,观察水势,彻夜未眠。
天一亮,他们又做出一个决定:自救!
沿着坝肩,攀上山崖,土生土长的罗永熟悉这一带的地形,他判断去石棉方向的猛虎岗比去泸定湾东村的路好走一些。
“那一带有些小路,只要看到路就能找到村子。”他告诉甘宇。
甘宇的手机曾短暂出现过信号,公司接到了他的救援请求。但很快,信号消失了。
四川省“9·5”泸定地震抗震救灾省市(州)县前线联合指挥部即刻派出直升机、无人机搜寻。眼见着飞机就在头顶,他们脱下衣服挑在竹竿上拼命晃动,但茂密的树林阻隔了一切,把生命讯息遮得严严实实。
有着500度近视的甘宇身上还有伤,罗永找了根绳子牵住他,缓慢地向前走着。
到了下午,二人实在走不动了。罗永又在山上找了两个野果给了甘宇,自己什么也没吃。
“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请你吃顿饭。”啃着野果,慢慢咽下,甘宇望着这位面庞黝黑的大哥,静静地说。
“年轻人不要太浪费了,等我们出去了,吃碗面、吃个炒饭就当庆祝喽。”罗永憨憨笑着。
那一夜,两个相差十多岁的人“记不得聊了些啥子”。置身黑漆漆的丛林,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背靠着背,睡上一会儿。
9月7日,凭着微弱的信号,甘宇手机收到消息——有两支救援队往水电站大坝方向去了。然而此时,他们已经走出了大概20公里。
“我走得太慢,拖累时间,这样子我们两个人都活不成,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你赶紧出去找救援。”甘宇面色苍白,音量小了很多,但语气没有丝毫迟疑。
“你不要乱跑,就在原地等,我得救,你就得救,放心吧!”罗永用安全帽接了一帽子的水,摘了一些果子,掰了几根笋子,留给甘宇,转身急行。
留,是两个人坐以待毙。走,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不眠不休,罗永几乎要在山中跑起来。
9月8日,依靠一只捡到的打火机,罗永成功用烟雾发出信号,被救援人员发现,通过直升机送往泸定县城。
“一定要把甘宇找回来”
不停的余震和落石让他担心,罗大哥是不是已经遭遇了不测。夜晚丛林中传来的声音,更让他毛骨悚然,不敢合眼。
杨树清告诉记者,为救援队伍担任向导的全部是当地的村组干部,绝大部分都是党员,他们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被困群众,又一次次返回搜救现场。
10多天过去了,一场生命救援的接力,跑到了极限。互联网和社交媒体上,专业人士和网友昼夜不停地关注着甘宇的下落。
甘宇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他一边走一边呼救,“感觉躺在地上睡了一会儿,就过了一天”。
母亲的声音,儿时的同伴,奶奶的笑脸……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
很多次,甘宇可以清晰地听到直升机的声音,“我不能放弃,家人还在等我,外面肯定有人在找我,我要活下去。”
野果没有了,他就挖树根;苔藓水没有了,他就喝尿液;快要绝望的时候,他就和身边的草木说话。
“不要哭,
只要人在就行了,
一切都会好的”
“湾东水电站有个人失踪了,找了十多天了。”9月18日,石棉县王岗坪乡跃进村一组的彝族老汉倪太高和妻子回到猛虎岗的时候,听到了这个消息。
“应该还在这一带。”倪太高放弃了上山找羊,决定帮忙找人。
猛虎岗是跃进村地势最高的地方,倪太高祖祖辈辈在此放羊,跟着羊儿走遍这片山林。
一连三日,他都在山谷里转悠,用平日里喊羊的方式,对着山谷大喊。9月21日一早,照例喊了几嗓后,他第一次听到了回声,像野兽,又像山羊。
竖起耳朵再听,像是“救命”。
倪太高赶紧回到家里,揣上月饼和两盒牛奶。“要真是他,肯定饿凶了,一下子吃太多不行。”
走上去大概一公里,又吼了一声,再循声而去,倪太高钻进山后的密林。
9点半左右,一位胡子拉碴的年轻人出现了。他穿着绿色的雨衣,牛仔裤上污迹斑斑,脚上是一双破了洞的白色平底鞋。
见到倪太高,他哭了起来。倪太高赶紧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安慰几声,又脱下身上的彝族褂子,垫在地上让他休息,再把牛奶和月饼递给他吃。
这个孩子受苦了,命大啊!倪太高忍不住心疼地落泪,又忍不住咧开嘴乐。
“你就说找到甘宇了,我叫甘宇。”这个好消息,很快通过倪太高的手机传到山下。
甘宇奇迹生还!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
老倪的弟弟、跃进村的民兵连长倪太平带来民兵和医务人员;老倪的侄子带来换洗的衣裤鞋袜;老倪的妻子和弟媳带来午饭,甘宇的堂哥甘立权和几个村民也跟着来了……
人们找来两根木杆,绑上口袋,做成一个简易担架,抬着甘宇走了大约一公里多,送到直升机能够降落的地方。
“前面的旋翼几乎挨着悬崖边,后面尾桨也离树木很近。”机长黄世伟回忆,飞机只能侧着机身斜着降落在半山腰的一条小路上。
20分钟后,甘宇到达泸定县人民医院。陈为淑终于见到了儿子,母子俩相顾无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当晚,甘宇被转运至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经初步诊断,他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肋骨骨折,左下肢腓骨骨折。由于长时间未进食,食管、胃多处出现溃疡。
两天后,甘宇的生命体征逐渐平稳。他告诉母亲,要报名参加今年的一级建造师考试。
母亲陈为淑起初不敢流露过多的情绪,看到儿子浑身是伤,她忍住泪水;得知儿子掉了几十斤,她也紧咬牙关。可是此刻,听到儿子开心地谈起未来,她终于放声地哭了出来。
这位母亲此刻百感交集,为了她的儿子,也为了那么多向他们伸出援手的人!
9月26日,在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创伤医学中心普通病房里,甘宇母亲陈为淑照顾病床上的甘宇。新华社记者 董小红 摄
倪太高后来才知道自己找到的小伙子是个大英雄:“他救了那么多的人,好人有好报哦!”
回到山下的安置点,倪太高也成了乡亲们眼中的好汉。他把还未痊愈的腰撑起来,继续上山寻羊归圈。
“不要哭,只要人在就行了,一切都会好的。”他又说起了和甘宇相遇时说过的话。
“我们这么多人,
一起经历了这场磨难,
未来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退缩”
“要得,要得,等我出院了,我们再聚。”
“你要记得哦。”
“要得。”
转入普通病房后,甘宇和罗永失联后的首次通话,提起的是他们在生死关头那个故作轻松的约定。
隔着屏幕,两人的笑容直达心底,观者无不动容。这笑容,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更有过命之交的默契。
甘宇还在自己的社交媒体账户专门报了平安:“感谢一直在寻找我的家人、同事、救援队的各位队员以及当地的村民们。”
“给你祈福,希望你早日康复!”
“英雄同志加油!”
“了不起!同时也很幸运!”
潮水般的祝福继续涌来,致敬这位在关键时刻选择逆行的青年,点赞所有在这场生命救援中守望相助的人们,也温暖着更多经历磨难涅槃重生的灾区人民。
远方的泸定还下着雨,罗永告诉甘宇,湾东村的道路快要抢通,临时过渡板房也在紧张施工,乡亲们很快就能搬进去了。
9月29日,甘宇就28岁了。除了想吃个小蛋糕,他只想和家人静静守在一起。
在回复新华社记者的微信中,他说:“我们这么多人,一起经历了这场磨难,未来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退缩!”
原标题:《寻找甘宇》